
栾语
于悟秀
栾果垂枝处,秋色正酣时。这秋日的馈赠,是一场热闹的视觉盛宴。县城整条街的栾树,仿佛有约在先,一齐举起小小的火把。米粒般的淡黄栾花早已谢幕,此刻的主角,是它们孕育的蒴果。这些果子空灵精巧,三片薄薄的膜瓣合抱成一盏盏小灯笼,一串串、一簇簇悬在羽状枝叶间,成了秋日最别致的风景。
最奇的是它们的颜色,从不安于单一色调。同一株树上,竟错落着参差色谱:浅如荷叶绿,还留着夏日余韵;润似琥珀黄,透着蜜糖光泽;更有性子急的,染成酽酽胭脂红,像美人醉后的酡颜,又像天边剪下的一角晚霞。这哪里是树?分明是秋姑娘失手打翻的调色盘,将所有暖色都泼洒在枝枝叶叶间。
我偏爱午后立在栾树下,仰头静看。秋阳醇厚温柔,斜穿枝叶,给小灯笼镀上淡淡金边。光不刺眼,温润而泽,那一盏盏灯笼便似披着金辉的精灵,在透明空气里做着恬静的梦。它们安详悬着,仿佛在等什么神圣号令。
大抵是在等风吧。秋风本是技艺高超的琴师:它不来时,天地是幅静止的油画;一来,哪怕轻拂而过,满树精灵便醒了。三棱果荚相碰、摩挲,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又像慈母耳语,能推开周遭所有喧嚣。心头纷杂思绪,也似被这秋声抚平,化作一泓静水。
走着看着,忽然想起《山海经》里的渺远记载:“大荒之中,有木名曰栾。黄本,赤枝,青叶,群帝焉取药。” 原来洪荒时代,它便立在仙山,见证过圣王治水,诸位天帝还曾从它身上采撷仙药。这般一想,眼前栾树霎时高大幽深,不再只是悦目的树,倒像位从远古走来的沉默使者——从《山海经》荒诞瑰丽的字句间走出,携着远古风雨与传说,立在现代街衢旁,静观人世变迁。我们每日从它身下匆匆走过,竟不知是在与一段活着的、呼吸着的历史擦肩。
想来这栾树,真是最懂季节的诗人。它不似春花争奇斗艳,喧闹一场便匆匆谢幕,只把生命的诗行,一笔一画写在秋日半空。从青涩到绚烂,再到归于沉寂,每一笔都从容、安详。而我们这些偶尔抬头的读者,能在喧嚣尘世里,读几行这样无言的美丽诗句,已是难得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