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在深秋

沈亚
进入十月,父亲又开始收拾菊花,黄的、红的、白的、粉的……花盆排成几列,在秋日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精神。他弓着腰,拿一把旧剪刀修剪枝叶,动作缓慢而专注,像在完成极其重要的大事。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他的背影。年轻时挺拔的身姿,如今被岁月压成一弯瘦月。儿时,我总爱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要他驮着我满院奔跑。那时的十月,天也是这么蓝,风也是这么凉。不同的是,那时的父亲,能轻松把我举过头顶,让我去摘树梢上最红的柿子。
“爸,我来吧。”我走上前。
他摇摇手:“你不懂,剪坏了明年就不开了。”
这话我听了三十多年。我也真的不懂:为什么要在十月里修剪,为什么要用那把生锈的剪刀,为什么要选择有阳光的早晨?母亲说:“你爸和菊花一个脾气,倔。”
的确倔。就像他坚持几十年,写寥寥数语的日记;就像他坚持只用钢笔,而不用其他笔;就像他坚持在书的扉页上,写明购买日期和地点……
午饭后,父亲照例要小憩片刻。我收拾书房时,无意间看到他摊在桌上的日记本。最新的一页写着:“十月一日,晴。儿子回来了。菊花打了七个苞,比去年少两个。晚饭做他爱吃的红烧茄子。”
字迹依然工整,只是笔画有些颤抖。我上小学时,有一次偷看父亲的日记,被当场抓住。他严肃地说:“日记是一个人的镜子,要学会尊重别人的镜子。”而现在,这本“镜子”就面前摊开着,仿佛等待我去阅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前翻了几页:
“九月十八日,阴。梦见父亲了,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在院子里种菊花。醒来才发现,我已比他多活了十几年。”
“八月十五,晴。儿子来电话说忙,不回来了。两个老人吃饭,味道太淡。”
“七月二十八,雨。老李夜里走了,我又少了一个能说话的人。”……
我一页页翻着,手指渐渐发颤。这些平淡的文字,就像一根根细针,深深扎进心里。那些孤独与思念,父亲从未当面表达过,都藏在这本厚厚的日记里。
翻到去年十月,我看到这样一段:“十月二十日,大风。菊花被吹折了几枝。儿子小时候,总爱摘朵菊花别在耳后,笑得像个小太阳。如今他在城里,怕再也看不到菊花了。”
傍晚,父亲提着水壶给菊花浇水。夕阳在他的白发上,镶嵌了一层金色,秋光里的身影,薄得像层硬纸板。
我走过去接过水壶:“爸,明天我陪你去买些新花盆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第二天,花市里没多少人,父亲却走得极慢。他在每个摊位前都要驻足良久,时而摸摸叶片,时而问问品种。在一个摊位前,他蹲下身,仔细端详一盆紫色的悬崖菊。
“这盆菊花真好。”他抬头对我说,“就像你爷爷生前养的那种。”
我这才发现,父亲对菊花的执着,原来是对祖父的怀念。祖父生前最爱菊花,却在十月永远离开了。那年,父亲才十三岁。
“你爷爷说,菊花最懂秋天了。”父亲轻声说,“它们不在春天和百花争艳,偏要等万物萧条才绽放,这大概也是菊花的个性吧。”
回家路上,父亲抱着新买的花,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路过一家文具店时,我走进去,买了一支最好的钢笔。
“爸,给您的,”我把笔递给他,“留着写日记用。”
父亲接过笔,摩挲着笔身。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有澈亮的光点在闪动。
过完国庆假期,我就要返城了。父亲早早起来,剪下几枝开得最盛的菊花,用旧报纸细心包好。“你带去吧,放在办公室里,可养眼呢。”我接过花,凑近鼻下轻嗅,花香清冽,还沾着晨露的湿润。
车启动时,透过后视镜,我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挥手。他的身后,是满院盛开的菊花,在十月的晨光里摇曳生辉。
我忽然想起父亲日记里的一句话:“十月是最深的秋天。只要菊花还在,秋天就不会荒凉。”
父亲用了几十个十月,守护着记忆里的秋天。而我知道,从今往后的每个十月,我都会回到这个种满菊花的小院,陪伴这个在深秋里默默守望的老人。
有些花,只在十月绽放;有些爱,只在深秋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