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年的伏天时光
郭之雨
伏天,是个热浪浪的名词,它一直潜伏在我的生命里,伺机待发。当蝉鸣如织,炽热的夏风吹绿嘉禾,便想起奶奶的那把老蒲扇,和干净的快意童年。
童年的伏天,从无酷热可言,每日的清晨,叫上邻居二蛋儿,踩着露珠,从一片树林到另一片树林,拿着竹竿去打蝉壳。到阳光蔓延,汗珠让轻飘飘的衣服沉重起来,才踩着发烫的小路回家。奶奶说:“入伏了,可以洗澡了。”我们就洗澡了。
村前的坑塘,是儿时的水上乐园,想想,童年的伏天,几乎是在水里度过的。
伏天雨多,本来是晴朗的天,忽地起了一阵风,灰蒙蒙的云彩堆积起来,大片雨点投掷骰子一样,砸到谁,那是命运,没砸到谁,也是命运。人若慢了,就会被淋成落汤鸡,人也不恼,鸡就鸡了,干脆,笑哈哈的像鸡那样走。有时太阳亮堂堂的,也会降一场,雨丝像扯一天地白线头。水多了,到处流动,沟沟叉叉,涵洞,渠口,田野低洼处,我们捉鱼,追天牛,打水仗,甩泥巴,童年的旷日积晷,哪个能不会水?
我曾问奶奶,我们那么小,坑塘那么大,就不担心溺水?奶奶笑笑说:“你爷爷会水,爸爸会水,哥哥会水,你们这些孩子早摔打成了小泥鳅。”奶奶的话很现实。但正是因为会水,为我们的偷吃桃子埋下了伏笔。
紧挨坑塘是有片不小的桃园,桃子有蜜桃、毛桃、油桃、久保、进入夏日,桃子相继成熟,有的披一身小白沙似的绒毛,有的水汪汪油光铮亮,有的红白分明,像是被胭脂粉涂了,这些桃让我们垂涎欲滴,更诱惑我们犯错的是一种没有名字的绿桃,这桃比黄瓜绿,比脆瓜脆,比甜瓜甜,当珍宝吃。看桃的郭叔很敬业,也很善意,吃住在桃园小屋,我们走水中路线,狸猫一样爬进桃园,等他发现状况,已经迂回进坑塘,郭叔追着喊:“小秃羔子,看我怎么整治你。”他不脱衣服跳下水,我们“哧溜”窜上岸,又钻进桃园。他又大声喊:“小秃羔子,别摘净了,留几个给五保户的郭二奶。”
伏天的太阳像只爆裂的火球,热浪潮水般从村庄上空掠过。身处其中的人们似进入烤炉。但这不影响大人们出工下地,走进“不热不长,不热不大”的谚语中去,除草施肥,看着禾苗成长,就像看着我们长大。
伏天的黄昏着实不错,任凉丝丝的风,拂在光滑滑肌肤上,围着树木逮蝉蛹,轮着扫帚扑蜻蜓,扑到一个“新媳妇”,马上洞房花烛那样兴奋。吃过夜饭,夜幕降临了,村里还是热闹的,这热闹来自坑塘的婆娘们。
夜晚的坑塘是属于婆娘的。没人这么规定,可村里从我记事就是这规律。她们白天热得无处躲藏,晚上坑塘成了最爱。那个小婶燕红,最不会水,只要她在,塘水里的和谐气氛会被打破,或者说营造成另一种和谐。她在水里一动,感觉脚下就悬空,害怕,咋咋呼呼,引得别人嘲笑着去扶她,杂乱化做一种情愫,在水面上激荡。婆娘们再怎样闹得水花浪翻,也会在如海绵般深厚的夜色里消融的。
男人则凑一堆,吸烟,喝酒,吹牛,侃大山。我躺在奶奶脚边的箩筐里,奶奶一边摇着蒲扇给我驱蚊虫,一边讲重复多少遍的王母娘娘、嫦娥、牛郎织女、葡萄架下……。村庄颤抖一下就睡了。一串梦话顺着箩筐边沿爬,像萤火虫那般闪亮,没爬出多远,也一颗一颗破碎了。
那些鲜活的画面,在记忆中已经褪去原有的色彩。我衰老了,徘徊在世间边缘,总想留下点什么,于是,又从这个伏天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