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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

2025年07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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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版:大运河
2025年07月08日

盐粒里的岁月

本文字数:1817

李兴甲

老槐树在村口伫立了三十年,沧桑的纹路深深镌刻在它皲裂的树皮间。当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投下斑驳光影时,总会让我恍惚看见母亲数钱时微微发颤的手。那些淡青色的槐籽,安静地躺在粗布口袋里,像一个个裹着春意的茧,在沉默中孕育着希望。

那年我踩着晨露去赶集,十三岁的肩膀压着全家人的指望。收购站的人漫不经心地随手抓起一把槐籽,在掌心搓了搓,然后冷漠地说道:“水分大,按七折算。”我呆呆地看着手中那些比预期少了近一半的钞票,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铜钱大的槐叶在风中打着旋儿,一片一片地落在我汗津津的后颈上,像许多个冰凉的嘲笑。

娘那晚没动玉米糊,油灯昏黄的光将她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显得那么孤独和无助。她的双手反复摩挲着那个空空的布袋,叹息声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却把窗外的星光都震碎了。

腊月里推独轮车赶集的记忆,至今还在我的骨缝里泛着霜。大哥在前头奋力拉车,那根麻绳深深地勒进他十九岁的肩胛,勒出了生活的艰辛与不屈。萝卜缨上的霜化了又结,在我们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冻疮。集市东头的张屠户最后只给了五块钱,还说连车带萝卜都只值这个价。秤杆上的铁砣不知何时滑落在雪泥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们攥着冻僵的手指往回走时,娘正用围裙兜着邻居家的老秤。那秤砣坠得围裙直往下滑,露出了她补了三回的毛衣领。那枚生铁疙瘩要赔六块五,这个数字对于我们贫困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她忽然蹲在门槛上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生锈的秤星上,溅起细小的尘埃,那尘埃仿佛也承载着生活的沉重与无奈。

后来我总梦见那个场景:娘瘦削的身影在风里摇晃,像一根倔强的麦秆。梦里那个黝黑的秤砣不断膨胀,最终变成碾过她脊梁的石磨。直到自己也当了父亲,才懂得生活的重量能把铁砣生生压进血肉,让人的心跟着疼。

大哥娶亲前夜,咸菜缸见了底。娘连夜炒了三罐萝卜干,那油灯芯被她挑了又挑,只为让灯光更亮一些。然而,我的那罐却忘了撒盐粒,白生生的萝卜条在陶罐里沉默着,像封存了一截苍白而苦涩的时光。整个礼拜,我就着白开水啃煎饼,喉咙里泛着生涩的苦,那苦味仿佛渗透进了灵魂深处。

周末回家,看见案板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盐霜,这才知晓喜宴上那包粗盐是娘用陪嫁的银簪换来的。她替我重新腌菜时,鬓角的白发垂进陶罐,和盐粒混在一起闪着光。那光芒刺痛了我的双眼,让我看到了母亲为生活付出的一切。

最重的那场高烧来得毫无征兆。校医说我说胡话时总喊娘,同学们笑我像没断奶的羊羔。他们不知道百里外的河滩上,娘正佝着腰捡麦穗。那些被车轮碾进泥里的粮食,得用渗血的指甲才能挖出来。后来她衣襟上沾着的麦芒扎在我枕边,月光下像一枚枚细小的银针,刺痛着我的心。

退烧那日恰逢芒种,娘摸黑走了六十里山路,怀里的新麦还沾着露水。那露水仿佛是母亲一路奔波流下的汗水,饱含着无尽的辛劳。

她最后的日子在弥漫的药香里消逝。我匆匆赶回时,堂屋只摆着一只空碗,碗底褐色的药渍蜿蜒如干涸的河床。大哥说昏迷前她总摩挲我寄回的钢笔,念叨笔帽钢印硌手。遗物里有件没缝完的棉袄,针脚在右肩断掉——那正是我卖萝卜时被车辕磨破的位置。

昨夜风雨过后,老槐树又开花了。那细密的春雨如同大自然的巧手,轻轻抚摸着世间万物,也催开了老槐树沉睡一冬的花苞。米白的花串垂在当年称秤的地方,新花压着旧痕,风过时簌簌地落,像谁在翻一本泛黄的账本。那飘落的花瓣,仿佛是岁月的信笺,承载着往昔的点点滴滴。

我忽然看清那些年,娘不是在数钱,而是在数日子。她数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娘不是在哭铁砣,而是在哭被生活压弯的月亮。那月亮曾经是她心中的希望与美好,却在生活的重压下渐渐失去了光芒。

在咸淡交织的岁月里,娘把自己熬成了最咸的那滴泪。生活的苦涩如海潮般漫过她的脚踝,她却始终挺直腰杆,让咸涩在皱纹里结晶成盐。那些精打细算的日子,她总把苦味留给自己咀嚼,把最后一丝甜味挤进我们的饭碗。她用皲裂的双手撑起的不是伞,而是一方永远晴朗的屋檐——那里飘着的饭香或许清贫,却总带着太阳晒过的棉被般的暖意。

书桌上的玻璃瓶静立着,里头盛着三样旧物:几颗干瘪的槐籽,一枚锈蚀的秤星,两三穗褪色的麦粒。它们像被时光磨圆的记忆碎片,在斜照的阳光下泛起毛茸茸的金边,恍若母亲灶膛里跃动的火苗,将那些清贫岁月烘烤出暖烘烘的麦香。钢笔在稿纸上沙沙走动,恍惚间又听见纳鞋底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一针一线,把所有的遗憾与思念缝进时光的夹层,而娘的爱,就在这一针一线中,永恒地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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