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凉席上的旧时光
苏阅涵
夏夜总是漫长,特别是在没有空调的年月里,一张老凉席承载着童年最清凉的慰藉。那时住在小平房,推开门就是小院。盛夏午后,晒得发烫的泥地冒着热气,我们总赶在天黑前吃完晚饭,把那张磨得发亮的竹席从屋里拖出来,在院中或房顶摊开。席子边角早已起了毛边,竹篾泛着温润的光,展开时,像抖落一片斑驳的月光。
凉席会发出声响,躺下时身体与竹片相触,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如今想起,那声音竟也透着几分温馨。席面总垫着条洗得发白的旧床单,奶奶念叨着“竹席寒气伤人”,幼时的我却不明白何为寒气,只爱躺在席子边缘,将脸颊贴在沁凉的竹篾上,痴痴贪恋这酷暑里难得的清凉。
全家人都在席上纳凉。爷爷惯常最早躺下,半倚着那把吱呀作响的竹椅假寐,蒲扇在胸前缓缓摇动。奶奶拿着扇子轻轻拍打着腿边的蚊子,一边唠叨菜市场黄瓜涨价了,一边哄着我快睡。母亲则坐在一边给我抓痒、讲故事。她的手柔软而温凉,像一片安抚心灵的叶子,拂过我的额头,不知不觉就将我送进了梦乡。
我最喜欢的,是父亲仰躺着看星星的样子。他总会伸出手比划着说:“你看,那是北斗七星,那边是银河。”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见一片片银白的星光在墨蓝的夜幕中闪烁,那样澄澈的星河如今已成稀罕物,当年却夜夜伴我入眠。父亲讲的星星故事,我大多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他浑厚低沉的声音,还有他用肩膀为我挡住蚊子的模样。
那时候的夏天没有手机,没有电视,凉席就是我们一家人的“客厅”。我们在席子上吃西瓜,聊闲话,说笑逗闹,一起数星星,看萤火虫飞来飞去。偶尔有一两只飞蛾扑扇着翅膀撞到灯泡,奶奶就会笑着说:“那是来听我们说话的。”我总爱幻想它们是夜晚的邮差,带着我们的话飞往远方的梦里。
夏夜常有雷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会将席子淋湿。母亲一边急急忙忙收拾,一边念叨“怎么又下雨”。而我却喜欢雨后席子上浮动的气息——那潮湿里沁着的竹香,混着泥土和青草气。
凉席是伴我长大的朋友。从学会翻身,到躺着背九九乘法表,再到一个人静静地数星星,想心事,它见证了我成长的无数瞬间。每个夜晚的梦开始前,我都在凉席上听家人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那些声音,在夏夜里织成最安心的摇篮曲。
后来住进楼房,有了空调和大床,凉席则蜷在储物间。我渐渐学会在恒温的夜里安睡,可总在某个恍惚的瞬间,梦见自己仍躺在老院子的凉席上。
凉席何止是一张竹席?它承载着整个时代的记忆,是夏日、家庭与亲情的温暖缩影。那些粗糙却真实的纹理间,藏着无数个交叠的夜晚,是我永远回不去的童年时光。
而今的夏夜,孩子们在空调的凉意中酣睡,窗外霓虹闪烁、车声喧嚣。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取出珍藏的老凉席,在阳台上轻轻铺开。躺下的瞬间,耳边仿佛又响起蒲扇轻摇的声响,看见满天星河闪烁,还有奶奶温柔的叮咛:“别踢被子,小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