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二）

张素丽

二

麦场里一家家摞起了小山一样的麦堆。

脱麦子是个系统工程，需要好几人分工配合才能完成。我家打麦场和叔叔堂叔家的挨着，几家的大人们就商议着互相帮衬。

脱粒机发出震耳的轰鸣声，父亲大多时间站在震颤的脱粒机前，往里面不停地续麦子。那是最辛苦的活计，每脱完一家麦子，父亲就成了黑人一般，灰尘裹着汗水，在他脸上糊了厚厚一层，连鼻孔里都塞满了灰粒，只有戴着眼罩的双眸依然明亮有神。婶婶或嫂子把离脱粒机远的麦个子递给母亲，母亲抱起麦个子拆开递给父亲，孩子们就跟着来回跑着把更远处的麦个子搬近一些。叔叔和哥哥们分工明确：有的用木锨掏麦粒，有的持木叉挑起新脱的麦秆，熟练地抖落残留的麦粒后，将麦秆整齐地码在一旁。当麦垛渐渐长到两米多高时，就轮到我们这些孩子上场了。

新麦秸摞在一起蓬松细滑，踩实后麦垛才能搭得结实又紧凑。踩麦垛是我最爱的活儿，站在蓬松的麦草上，双脚一蹦一跳，麦秸便跟着弹弹地颤动，活像个天然的大蹦床；跳累了就双腿平着抬起，让整个身子重重落下去，再被弹得腾空而起，人就晕乎乎地兴奋着，连麦草刺挠皮肤的痒劲儿也全然不顾了。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若是麦秸搭偏了，脚刚迈过去，整个人便跟着麦秸滑溜到地上。这时叔叔总会默默地把麦秸重新挑上去，脸上丝毫没有责怪的神情。

在麦收最忙最累的那几天，连孩子们都能尝到特别的甜头。大人们这时也格外慷慨，平日里舍不得的花销，这会儿都变得大方起来。

记得最清楚的是卖冰糕的吆喝声绕着打谷场转悠，母亲便会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让我去买上一大兜。在烈日下劳作后，咬一口冰棍，那甜丝丝的凉意从舌尖一直渗到五脏六腑，连汗津津的后背都觉得舒坦。

四叔家那次搬来一整箱橘子汽水的情景更是难忘。我们迫不及待地抓起细腰葫芦似的玻璃瓶，瓶盖一开，“嗤”的一声，凉气裹着果香直往外窜。看着瓶子里欢腾跳跃的小气泡，喝上一口，那麻酥酥的酸甜滋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舌尖发痒。

母亲偶尔也会带几瓶啤酒来。在晒得发烫的麦场上，喝两口冰镇啤酒，嗓子眼顿时清爽起来，那微微发涩的麦芽香，竟和场上新打的麦子气味出奇地般配。说来好笑，我头一回喝啤酒是在四叔家，当时只觉得像喝了口淘米水，又苦又涩，呛得直吐舌头。谁曾想，到了热火朝天的打麦场上，这滋味竟变得如此美妙。

麦子脱完后，金灿灿的麦粒里还裹着轻飘飘的麦壳。这时父亲就会抄起木锨，铲起满满一锨麦粒，迎着风势高高抛起。麦粒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麦壳被风吹得四散飘落，沉甸甸的麦粒则簌簌地落回原地。母亲默契地挥动大扫帚，将散落的麦粒轻轻拢回堆里。他们这一扬一扫间，仿佛在跳一支无声的丰收之舞。我瞧着有趣，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抡起木锨。谁知用力过猛，麦粒和麦壳在空中兜了个圈，劈头盖脸地洒了我一身。父亲见状哈哈大笑，我才知道这看似简单的扬场，竟藏着这么多门道。

麦场是大人们挥洒汗水的地方，也是孩子们撒欢的乐园。我们或在麦垛间追逐打闹，或在新堆的麦秸上翻跟头、比倒立，有时干脆钻进麦垛里捉迷藏。欢笑声、叫嚷声此起彼伏，和着大人们劳作的声响，奏响了一曲热闹的丰收交响乐。

三

紧张忙累的割麦脱麦之后，晒麦子就显得轻松多了。带着湿气的新麦粒堆在一起不断散出热气，若遇到阴雨天很容易发霉，趁好天要抓紧摊开晒干。麦场里地方有限，加上黄土地面容易返潮，麦子很难短时间内干透，平整宽阔的柏油马路就成了默认的好晒麦场。

村子西面南北走向的柏油路一早就被一家家分段打扫得干干净净。靠着马路一侧小心翼翼摊开麦子呈细狭的一长条，另一侧留出来往车辆通行的路。两家麦子中间隔开一米多空地，放置点编织袋、簸箕、竹耙、扫帚等家什。看守麦子的时候，在路边杨树荫下铺开编织袋坐着吃点小零食或者看看画本、闲书，隔一段时间翻一翻麦子。光阴随着树荫的偏转不知不觉就流走了。翻晒麦子在孩子眼里也有几分乐趣，先是用木锨贴着地面呼呼啦啦地翻着走几趟，过一会再拿耙子来回搂耙几趟。

最有趣的是光脚在麦堆里蹚来蹚去。晒得温热的麦粒摩挲着脚底，酥酥麻麻的，只是日头太毒，晒得头皮发烫。待到麦粒咬起来嘎嘣作响，大家便忙着归拢装袋。小簸箕大扫帚齐上阵，不一会儿，饱含阳光味道的新麦就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编织袋。新麦运回家，留出缴公粮的，剩下的收进自家粮囤里，这一季的麦收就算结束了。

四

恍然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又到一年麦收时，大型联合收割机在大片金色麦田里游弋几个来回，麦子就被脱好装进了袋子里，麦秆粉碎到地里成了下一季庄稼的肥料。母亲说公粮也早已不用缴了，种田还有补助，庄稼人麦收再不像以前那么劳累了。

那曾经热火朝天收麦打麦的场景便留在了岁月深处，汇成了我生命长河里的一股细流，每到芒种时节就荡出几朵可爱的小水花儿。记得大人们总是用宽厚的背影，将辛劳挡在我们的童年之外；父母挥汗如雨的身影，丰收时舒展的皱纹，都化作金色的印记。如今才懂得，那些混合着麦香与汗水的日子，早已在心底酿成最珍贵的养分，让我在人生路上始终怀着感恩与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