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柯楼人生(七)

常伟
十二
姥姥慌忙跑来拽我,可我的后背、肚子、屁股和裤子上,全沾满了泥浆,活像一只小泥猴。舅舅看着我,不但不着急,反而笑得前仰后合。我先是咧开大嘴哭,后来被舅舅的笑声传染,坐在泥水里也跟着哈哈傻笑,一边笑还一边用小脚丫砸水,脏水四溅,迸得姥姥不敢靠前。“俺的傻外孙来,他笑你,你也跟着傻笑,你看你都成了泥巴猪了,还傻笑,傻死你了。”说着,她踮着小脚奋不顾身冲上来,一把用胳膊揽住我的前胸,将我从泥水里“提溜”出来。
姥姥边用手给我揩泥,边数落舅舅:“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没正形,看他坐泥里,你还在那儿哈哈大笑,你当自己还是三岁小孩儿呢?”舅舅不笑了,看着我说:“是他自己摔进泥坑的,赖我什么事,看他还再捣蛋不?活该!”姥姥白了舅舅一眼,顺手挖起一小块泥巴朝舅舅的脊梁扔过去,一边扔一边嘟囔:“我让你活该,我让你活该!”
夏日的井水沁凉刺骨,舅舅蹲在井台边,先洗了洗沾满泥巴的脚,再蘸湿毛巾擦了擦光亮的脊背。姥姥不敢用凉井水给我洗,只好扒掉了我的小裤衩,把上身的泥巴清了清,让我光着小屁股在路上等他们。舅舅利落地卸下柯楼,收好井绳和辘轳头,往肩上一扛。姥姥把塑料布、草甸子卷好,塞进柯楼里,拿上铁锨,就要带我走。我说:“我不走。”舅舅问:“你为什么不走?”我用小手指了指下身。舅舅一下子哭笑不得:“你看你三四岁的小屁孩,还知道害羞,你爱走不走,反正没人背你!”姥姥腾出一只手来,慈爱地招呼我:“来,姥姥牵着你走。”
我嘴一噘:“就不,就不!”“那你打算怎么办?”我眼皮一翻说:“我要坐柯楼里。”舅舅一听气炸了:“什么?坐柯楼里,还反了你了,这柯楼这么金贵,还坐柯楼里,卖了你都买不起。”我哇哇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起。姥姥连忙蹲下身,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哄:“胡说什么呢!俺外孙可比柯楼金贵多了!别说十个柯楼,就是给二十个也不换.……”
在姥姥的坚持下,舅舅终于妥协了。姥姥在柯楼里铺好草甸子和塑料布,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进去。我坐在里面,用手扳着横木,随着舅舅吃力的步伐一晃一晃地往家走。起初我还算安分,但很快就按捺不住好动的天性,在柯楼里又蹦又跳,还不停地吆喝:“驾!驾!舅舅,你快点嘛!”舅舅累得气喘吁吁,艰难地转过头来,气哼哼地回头瞪我:“你个王八孙子再乱动,我就把你扔出去。”我吓得赶紧蹲下来,不敢再动弹。姥姥见状笑骂道:“闭上你的嘴,别胡骂乱卷,要让人家他奶奶听见,非得骂你三天不可。”有姥姥壮胆,我一下来了精神,忽地站起来,冲着舅舅后脑勺大叫一声:“行,你等着,我学给奶奶,让她来揍死你。”
舅舅听了我的话,后背明显一僵,连忙说:“好了,好了,我投降!你可不能给你奶奶说,要不,我家可鸡犬不宁了!到时候你也不能在我家住了,得回你的小孟庄去。”
从那以后,只要遇到浇园浇地的日子,我都会早早钻进柯楼里,等着舅舅背我来回。我在舅舅家住了整整两年,后来舅舅算过,他用柯楼背了我一百二十多趟,来回的路程加起来足足有六百里。记得有次我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对舅舅说:“等你老了,我也要用柯楼背你,背你进城买好吃的。”舅舅闻言笑了,但那笑容里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酸楚。
十三
有一次浇园,我看见舅舅光着脊梁,挥汗如雨一圈一圈摇着辘轳和井绳,柯楼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会儿又从井里冒出来,觉得特别特别地好玩,于是不顾一切冲上去,要帮舅舅摇辘轳把儿,结果辘轳把儿没抓住,却把自己一下子打进了水井里。
舅舅当时吓蒙了,姥姥急得大叫,快速地冲过来,让舅舅赶紧用空柯楼把她放下去。舅舅经姥姥一提醒才转过神来,“突突突”,姥姥拽着绳子一下沉到井底,好在井水不深,只有一米多,可我当时已经呛了好几口水,小脑袋在水面上一浮一沉的。姥姥一把把我捞起来,塞进柯楼里,先让舅舅把我拉上去,自己却站在冰凉的井水里。后来姥姥说,当时那井水冷得刺骨,冻得她腿脚都不听使唤了,试了好几次才爬进柯楼里。我被姥姥倒抱着控了半个小时的水,又趴在生产队小黄牛的肚子上颠了半上午,还找邻村的“神老妈子”针了灸,烧了香。好在命大,总算没出大事。姥姥后怕地说,要是当时我若有个好歹,她就跳到井里面不上来了。
从此,我远离了柯楼,远离了井水,远离了姥姥家。即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也不敢再跟柯楼亲近了,冥冥之中,对它产生了一种敬畏与疏离。
时光荏苒,随着电机和抽水泵的普及,那口陪伴我们多年的柯楼渐渐淡出了生活。每次想起它,心里总会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怀念。舅舅家里那口唯一的柯楼,用了十几年仍完好如初。即便后来用上抽水机,他也舍不得丢弃,而是仔细地用塑料布包裹好后,挂在厨房的木梁上。每年除尘时都要小心擦拭,可终究抵不过时光侵蚀,最后锈蚀的柯楼被打成了新犁耙。
舅舅珍爱的柯楼并未真正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着。就像老话说的,人这一生啊,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千万别忘了,老天爷给每个人都留了一扇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