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柯楼人生（六）

常伟

十

那个年代，姥姥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尽管姥姥整日整夜地编着席子，舅舅在生产队里拼了命地干活挣工分，可粮食还是那么些粮食，菜也总是那几样，一年到头攒不下十几块钱。

那时候的老百姓啊，好像也不太计较这些。能填饱肚子，顿顿有口热乎的糊糊喝，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了。大家都这么过，想得再多再好,也没有什么用处。

自从我住到姥姥家那天起，姥姥就下定了决心，要打造一只崭新的大柯楼了。舅舅一直不敢有这个念想，可看着别人家的庄稼地浇得油光水滑，自家的苗儿却蔫头耷脑的，姥姥和舅舅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我的到来，也许给姥姥添了几分盼头。为了让我能吃得好些，姥姥盘算着，就算把家底掏空，再借点钱，也要打一只像模像样的铁柯楼。这样就能把菜园子、果园和自留地都浇透了，收成好了，她的小外孙就能在家里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了。

打柯楼那天，舅舅和姥姥翻箱倒柜，凑出了十四块八毛六分钱，又搜罗出一堆铁料。铁匠铺毛脸大爷说还不够，姥姥没法，把自己唯一剩下的嫁妆，一对戴了二十年的银耳环压上，这才算抵够一个柯楼的费用。

新柯楼打好之后，舅舅带着我去取，我跟不上舅舅，他跑得飞快。我还没跑到铁匠铺，他已经背着新柯楼往回走了，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走，快回家，让你姥姥看看，咱也有柯楼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刚追上，舅舅又要赶路，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死活不肯走。舅舅问：“咋啦？”我说：“我要坐进柯楼里！”舅舅一听，来气了：“这崭新的柯楼哪能让你坐？走，我领你！”我赖着不走，舅舅干脆甩开我的手，背着那个亮晃晃的铁疙瘩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撒开腿拼命追，跌跌撞撞地追着舅舅的背影，早忘了太阳有多毒，嗓子有多干，腿有多酸。

铁柯楼静静地立在院子中央，阳光在它锃亮的铁皮上跳跃。姥姥弯着腰，瞪大眼睛，无比惊喜地围着它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转了一圈又一圈儿，足足看了七八分钟，她忽然对舅舅说：“你用水试试，看看漏水不？”

舅舅迟疑了一下说：“这是刚打的新柯楼，肯定不漏水，要想试试，不如咱下午到菜园子安上，打水浇园去。”姥姥看了看舅舅，又看看天，说：“行，看样子三两天不会下雨，要不……傍晚就安在东园那口井上？就是这新柯楼刚刚打出来，还真有些舍不得用……”

舅舅早已按捺不住，他恨不得立刻扛起柯楼就往东园跑——自家终于有了这宝贝，再也不用低声下气地四处借了。最主要的是，他迫不及待想向邻里乡亲们炫耀一番，让那些曾经笑话他家没有柯楼的人好好眼馋眼馋。

十一

夕阳西下，姥姥、舅舅和我全家总动员。舅舅昂首挺胸，背着崭新的铁柯楼走在最前头，我紧跟其后。姥姥右肩背着背筐，背筐里放着草甸塑料布，左手握着铁锨走在最后。我们背对着西沉的落日，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田间小路上摇曳着，活像皮影戏里那些会走路的剪影。

东井边上，斜对门的陈富贵还在“虾腰撅腚”地绞着井绳。他那黑亮的大柯楼在井里一上一下地晃悠，粗壮的胳膊转着轱辘把，青筋都暴起来了。终于“咯噔”一声，柯楼升到了井口。陈富贵又使劲转了半圈，让柯楼悬在轱辘下方，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绳环，“嘿哟”一声拽到了井台上。那井台上早铺好了厚厚的草甸子，塑料布铺得平平整整。柯楼稳稳当当地立在上面，活像个被裹在襁褓里的娃娃，生怕磕着碰着。

等到天擦黑，陈家总算浇完了地。舅舅急得直搓手，一溜小跑过去抱起柯楼就往轱辘上装。说来也怪，平日里用别人家的柯楼时，舅舅玩得那叫一个溜，可轮到安自家的新家伙，他的手却抖得像筛糠，脑门上的汗珠子直往脖领子里钻。足足折腾了五六分钟，总算是把柯楼装牢靠了。舅舅长舒一口气，扭头冲着地头的姥姥扯着嗓子喊：“开始啦——看水喽！”那嗓门大得，惊起了旁边杨树上的一群麻雀。

舅舅攥着井绳，小心翼翼地往下放柯楼。他的动作生涩而笨拙，井绳在他手里总是不听使唤。柯楼像个顽皮的孩子，在井水里晃来荡去，就是不肯乖乖倒扣。

“狗日的！”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猛地一提一放，井绳在空中划出个弧线——“咣当”！柯楼终于翻了个跟头，咕咚咕咚灌满了水。

等我伸长脖子往舅舅那边张望时，柯楼早已经被舅舅轻松地抓在手里，然后用力一倾——“哗啦啦”，清冽的井水一下子沿着蒲草和塑料布冲进了修长的垅沟里。

舅舅干起活来格外卖力，他又往手心里使劲吐了口吐沫，然后一口气打了二十柯楼水，此时，他的臂膀肌肉虬结，汗珠顺着油亮的脊背不断滚落。不到一个时辰，整片菜地就浇完了。望着满园青翠欲滴的菜苗，姥姥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有柯楼就是好，想什么时候浇，就什么时候浇，想浇多少就浇多少，真好！”

姥姥说：“行了，行了，都灌满了。”舅舅意犹未尽，他又憋足劲儿打上来满满一柯楼井水。舅舅把柯楼稳稳地立在了草甸子上，双腿抵住，然后把双手叠成一个勺状，轻轻捧出一抔井水，美美地喝了两口。我兴奋地喊着也要喝，却一脚踩进泥沟摔了个屁股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