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柯楼人生(五)
常伟
八
我的失踪,在这个鸡犬相闻的小村庄里炸开了锅。爷爷是生产队长,急得直跺脚。因为我是老常家唯一的大孙子,也是常氏家族中的长子孙。没用爷爷安排,副队长邱广礼与会计马士壮早已把全小队的二百多口社员全动员出去了,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对所有庄稼地、树林子、沟壑水坑拉网式排查,甚至连草垛、废土屋、牛圈、茅厕都翻腾一个遍。
奶奶这会儿也顾不上数落我娘了,那双裹过的小脚颤颤巍巍地迈着碎步,和小姑挨个井台、土坑地翻找。可哪儿有我的影子?家里五六个女人哭得东倒西歪,小叔也跟着哇哇大哭不止,那动静比地震还大哩!
“是不是上他姥娘家去了?”小叔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惊得奶奶立马止住了哭声,眼睛瞪得溜圆。 小叔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领他去过……先去了俺姥娘家,后来又、又去了他姥娘家……”原来啊,小叔的姥娘家跟我的姥姥家虽不是同一户,却都在一个庄上。后来听娘说,当年还是奶奶亲自去姥姥家提的亲,给自己儿子说的这门亲事。
奶奶一听小叔这话,猛地一下子站起来。她突然急匆匆往外走,赶到门口却又拐回来,用命令式的口吻,指着娘说:“你,赶快回你娘家一趟,看看孩子在那儿没有?”娘瞪大眼睛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还不快点呀?都火上房了,你怎么就不着急呢!”
娘又看了看爹,爹说:“你看,这一茬都忘了,说不定上她姥娘家去了,你赶快先去看看……”娘这才起身,一路小跑往姥娘家赶,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姥娘家。
姥娘不再编席,因为天一黑她就看不见了,长大后才听娘说,姥爷二十五岁那年就去世了,也没了公公婆婆,姥姥一个人拉扯着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三十多年没白没黑地干活,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四十多岁那年,她因为营养不良得了“瞧轰眼”(夜盲症)。天一擦黑,她的世界就陷入一片黑暗。出房门、上厕所、堵鸡窝,就连自己上床睡觉,都得摸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那些年,姥姥心里装着多少说不出的苦,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姥姥静静地坐在她编了一半的草席上,指间夹着自卷的纸烟。娘轻轻地走到屋门口,姥姥既没有回头,也没抬眼,只是继续抽着她的烟。自打姥爷走后没几年,姥姥就染上了这口瘾,一天总要卷上三五支。特别是临睡前,非得坐在炕沿上卷好一支,慢悠悠抽完了,才肯躺下歇息。
姥姥的沉默让娘误以为是故意不理她。娘确信姥姥已经听说了我走丢的消息,才会这样反常地把气撒在她身上。
娘站在门槛外不敢进去。姥姥依然面朝西坐着,木然地抽着那支呛人的纸烟,直到烟头快要烧到手指,姥姥摸索着席子想要起身时,娘突然哭出了声:“娘……我来了……”
听到娘的声音,姥娘又慢慢坐回到席子上,她拿起旁边的镰刀头,咔哧一下切断了席子多余的毛茬,然后将镰头慢慢放下。轻叹了一声:“你去床上看看吧,好好——看看。”
娘一听,噌地一下跨过门槛,冲进了里屋,当她看见我正淌着口水呼呼大睡时,哭声骤然拔高,颤抖的手掌已经高高扬起。就在巴掌要落下的瞬间,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突然钳住了她的手腕。
九
娘突然像个孩子般扑进姥姥怀里,放声痛哭起来。姥姥眼眶泛红,轻轻抚摸着娘的头发,声音沙哑地说:“妮儿啊,再忙也得把孩子看紧喽。这人活着不容易,就算自己受天大的委屈,也不能让孩子有个闪失。要是真出了事,后悔药可没处买去……”
娘想把我抱走,姥姥却拦住了她:“孩子睡得正香呢。我知道你干活太急,顾不过来。就让他在我这儿住一阵子吧,跟着我,你也好省省心。”
娘急得直搓手:“这……这怕是不行吧?您眼神不好,咋照看他呀?再说他爹那边一大家子人,都急得团团转,就等着接他回去呢!”
“回去?回去?他们这回着急了,早干嘛去了!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你们家里人都忙,迭不得看他,让我留下了,什么时候走,我说了算。”
娘不敢再多嘴,生怕惹姥姥发火。见我在这儿睡得香甜,她也就放心了,回去也好跟婆家交代。
奶奶听说我在姥姥家,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她激动地对爷爷说:“他爹,快从抽屉里拿五块钱,让老大去代销铺买些猪头肉、花生米,再打一斤酒来。今儿个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要知道,一向强势霸道的奶奶平日里最是吝啬,那天却破天荒地张罗着置办酒菜。那顿饭吃得格外温馨,满屋子都是欢声笑语,仿佛连空气里都飘着幸福的味道。
又过了一天,奶奶特意让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她专程去了趟姥姥家。一来是想看看我,更重要的是去探望一下姥娘。母亲说,自从她和父亲结婚四年以来,这还是奶奶第二次登门,上一次还是提亲的时候。
奶奶准备得很体面,带了两包上好的红糖和二斤金黄油亮的炸果子。到了姥姥家,她坚持要把所有礼物都留下。姥姥讲究礼数,非要回赠两包点心不可,可奶奶说什么也不肯收。推让再三,姥姥只好让舅舅改日专程去回访了爷爷奶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