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柯楼人生（四）
常伟
一向皮实的我在这个夏末得了一场大病，上吐下泻，吃什么吐什么。左邻的大娘见状直摇头：“看看，我说睡柯楼不行吧？偏不听，这下可好，睡出毛病来了！亏得我没让闺女睡呢！”右舍的婶子听不下去了：“你少说风凉话，人家正难受着呢。再说了，让你闺女睡，你家也得有柯楼啊！”大娘脸一红：“得得得，不跟你争。俺家母鸡刚下了两个热乎蛋，我拿一个给娃儿补补。”婶子接过话茬：“我早给过了，还送了一斤红糖。红糖煮鸡蛋，补气又补血。”
我拉肚子的事很快传遍了整条巷子，又传到了村里的大街上。娘现在什么都不干了，每隔一天就要抱着我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病。来回十里路，早上去下午回，把娘折腾得早饭当午饭吃，午饭当晚饭吃。实在没得吃了，就抓几片地瓜干洗洗搓搓，扔进锅里煮碗瓜干汤。这样的日子过下来，我瘦了，娘更瘦了。娘对我住铁柯楼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想起来还埋怨奶奶和父亲。但她从不怪小叔，因为小叔那时才八岁，童言无忌，她心里明白。
去医院抓药总是要花钱的。我们这个清贫的小家，总共只有十三块钱的积蓄。娘咬咬牙，偷偷把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旧柯楼卖给了东村的铁匠铺，换回十二块钱。再加上家里的积蓄，还有父亲从沙场预支的十块钱工钱，全都用在了我的医药费上。
等这笔钱快用完时，已到了中秋时节。奶奶听说娘为了给我看病，把旧柯楼给卖了，顿时火冒三丈，指着爹娘的鼻子骂道：“你们两个败家子，这可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东西，就这样让你们糟蹋了。像你们这样，再好的日子也得被你们过散了！”爹娘抱着我，和全家人一起坐在堂屋的大桌旁，像两个受审的犯人，低着头不敢吭声。爷爷叹了口气说：“行了，大过节的，别生气了。他们做都做了，也改不回来。再说也是为了给孩子看病，柯楼卖了就卖了吧，他老爷爷也不会怪意的。”奶奶用眼瞪了一下爷爷：“不让卖柯楼的是你，现在说卖的也是你，好人全让你当了！合着就我不是人！”说完一甩脸，倔强地梗着脖子，迈着小脚摇摇晃晃地回里屋去了。娘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二话不说抱起我就往家走。父亲望着娘离去的背影，猛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上擦，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七
慢慢地，我长大了，后来又有了妹妹。三岁那年，为了不耽误挣工分，母亲总是带着我们姐妹俩去上工。她身后跟着四只毛茸茸的小鹅，像一团团会走路的蒲公英，在田间啄食嫩草。而我则被安排坐在地头树荫下照看只有六个月大的妹妹，妹妹一不高兴就坐在小筐里哭。我特烦，懒得去理她，自己就到处撵蚂蚱，见到大蝗虫和蟋蟀高兴的不得了，它们不停地飞，我就不停地撵，于是越撵越远。不知不觉间，竟跨过了石头桥，到了河对岸。河那边的土路两旁长满了茅草，我沿着这条向北延伸的小路一直走，隐隐感觉到，这里好像离姥娘家不远。凭借着自己幼小朦胧的记忆，我一边捕逮着蚂蚱，一边往前走，一直走到姥娘大门口那颗“天香熏羽葆、官紫流芳”的老楝子树下。站在树下，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姥姥教我的儿歌不由自主地从嘴里溜了出来：楝子树，开白花，从小住在姥姥家，姥姥疼俺，妗子仇俺，妗子妗子你别仇，楝子开花俺就走，楝子楝子你别慌开，俺在姥姥家过几天……
当我赤着脚丫，提着一串蚂蚱、蟋蟀等战利品走上堂屋的台阶时，姥娘正在低头编草席，这席子是用高粱秸秆剖开碾扁去穰制作而成，用它编成的席子干净整洁亮堂，带着甜甜的味道。席子编成后，为了经久耐用防止虫噬腐烂，还要用硫磺熏蒸上一个晚上，然后再拿到集市上去出售。姥爷走得很早，娘说在她两三岁时就去世了，连姥爷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二十出头的姥娘就这样守了一辈子寡，独自拉扯大两个舅舅和我娘。为了养活三个孩子，她什么活计都做过：养羊放牛、编席织布、养蚕缫丝，还和舅舅们一起做了十几年的豆腐。
我的突然出现，把正在编席的姥娘吓了一大跳。她放下手中的篾条，先是往我身后张望，又快步走到门口，往院子里仔细瞧了瞧。转过身来时，我看见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微微发颤。姥娘伸出纤细瘦弱的右手，一把攥住我的小胳膊，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焦急：“你娘呢？”我抬起脏兮兮的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学着大人的口气说：“我娘在地里干活呢！娘让我和妹妹玩，我就逮蚂蚱，自己跑来找您了。”姥娘一听，眼圈顿时红了。她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抽出斜襟上别着的手帕，轻轻为我擦去脸上的汗水和尘土：“俺的乖乖啊，你才多大点儿？天这么热，你是怎么一个人摸到姥姥家来的？要是路上有个闪失，你叫姥姥可怎么活？”
姥娘给我擦完脸，又开始骂我娘：“小熊妮子，这么热的天，河里水这么大，你还敢带他们出门儿，把他们扔在河边上自己去干活，你小熊妮子心可够宽的，挣工分要紧还是孩子要紧，他们要是出了事，看我不打死你！”
姥娘拿着蒲扇给我扇了又扇，然后用白糖给我冲了一碗水，我抱起大黑碗来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然后跟姥娘说：“我困了，想睡觉。”姥娘说：“我抱你睡。”我说：“我想睡你家柯楼里。”姥娘听后笑了：“傻孩子，柯楼里哪能睡觉，如果你再拉了肚子，俺可没钱给你治。”于是我听话地偎依在姥娘怀里，听着姥娘唱着儿歌，甜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