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架上的时光博物馆
吴昆
书架上的书,有的挺拔如松,有的慵懒横卧,有的斜倚若思,宛如一群姿态各异的文人雅士。这些书新旧交杂,厚薄相间,却都安分地栖居在那几方檀木格间,构筑起我私人的“时光陈列馆”。
那本《呐喊》已然泛作秋叶般的枯黄,书脊上“鲁迅”二字的金漆也褪去了昔日的光彩。记得十五岁那年的盛夏,蝉声撕扯着闷热的空气,我在旧书摊前蹲得双腿发麻,额间的汗珠滚落在摊开的书页上,洇出一朵透明的花。戴老花镜的摊主打量着我说:“小同学,这是鲁迅先生的真文章。”彼时我尚不解其中深意,只为那“呐喊”二字的心头一震,便倾尽积蓄将其买下。深夜台灯下,读到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的段落,先是忍俊不禁,继而莫名鼻酸——那或许是我初次领略文字穿透人心的魔力。
书架中层横躺着一本《欧洲现代艺术史》,精装硬壳,沉甸甸的。这是大学时美术鉴赏课的教材。彼时我常携此书去图书馆,在靠窗的位置一坐就是整个下午。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梵高的向日葵、莫奈的睡莲便在光影间摇曳生姿。有一次邻座女生探头看我正在翻阅的高更作品集,忽然说道:“这画里的塔希提女人,眼神多忧郁啊。”我讶异于她的观察之细,便攀谈起来。后来这个女生成了我的妻子,而那本书则成了我们共同的记忆。如今书页间还夹着当年咖啡馆的票据,墨迹虽已晕染,那段伴着拿铁香气的青春却愈发清晰。
书架角落里塞着一本《王小波全集》,书角卷曲,内页写满了批注。那是工作第三年买的,正值人生低谷期,日日加班到深夜,回到出租屋已是精疲力竭。某个失眠的夜里,随手翻开这本书,读到“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时,竟有种被击中的感觉。此后每晚睡前读几页《王小波全集》成了习惯,在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里,我找到了对抗现实压力的力量。
最上层有几本崭新的育儿书籍,封面鲜艳,与周遭的旧书格格不入。那是儿子出生前后陆续购置的。初为人父时,我如临大敌,每晚必读几页育儿经,画线标记,甚至做笔记。妻子笑我太过紧张,“比高考还用功”。我却振振有词:“育儿是门科学!”然而当儿子第一次发烧时,那些条理分明的理论全乱了套,我手忙脚乱地翻书查症状,却越看心越慌。最后还是邻家老太太传授的土法子管用——用温水擦身降温。如今儿子已经会自己从书架下层拿绘本看了,这些育儿书成了父爱笨拙的见证——就像当年父亲在《育儿百科》扉页写下的“理论终要落地”,现在才懂得其中深意。
书架上的每本书都是一个时光胶囊,封存着生命中的某个片段。它们不是按照学科或作者排列,而是依着记忆的脉络自然生长。偶尔整理书架时,随手翻开一本,便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的门,那些已经泛黄的纸页间,飘散出经年的气息,混合着旧时光的味道。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的“时光陈列馆”依然固执地拒绝电子化。因为每本书的折痕、批注乃至霉斑,都是生命年轮最忠实的记录者。它们不是按照杜威分类法排列,而是依着记忆的温度自然生长——就像老树盘根错节的脉络,静默地讲述着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