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中那把油纸伞
仲维柯
又想起雨中那把油纸伞了。
暗黄的伞面,深黄的伞骨和伞柄,砰的一声打开,一股淡淡桐油香扑鼻而来,人的视觉、听觉、嗅觉来了场短暂而又奢华的享受。在我的记忆里,我家的雨具似乎十多年都不曾变化:泥坯垒成的东墙上永远挂着的是娘的油纸伞和爹的长蓑衣。
爹和娘在生产队做工总是早出晚归,只好将六岁的我和三岁的小妹留在家中。娘做工前再三叮嘱:在家看好小妹,不要到坑沿、井边玩,不要玩火,不要……渴了暖壶里有茶,饿了筐子有煎饼……
小妹是爹娘的宠儿,家里的小公主,在爹娘不在家的时候,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小妹说渴了,我忙去倒水;小妹说饿了,我忙去拿煎饼;小妹说想队里大黄犍了,我忙背她到牲口棚去看;小妹说村头那棵大柳树下有对花喜鹊,我便领她去找……
那天爹娘出门后,小妹说还想到大柳树下看那对花喜鹊,我便领她去看。走出家门,天上没了烤人的太阳,空气里似乎还能嗅到水缸外壁散发出来的气味。忽然想起娘的话:天阴,领小妹到外面玩,带上那把油纸伞。我赶忙回屋取伞。
小妹手舞足蹈看着树上花喜鹊,竟忘了天上落下的雨滴。我忙打开那把比我矮不了多少的油纸伞,将小妹的上空遮了个严严实实。惊雷照着强光向大地撞去,风牵动着粗大的雨滴向伞面砸来,我紧紧抱住伞柄,一毫也不让它偏离小妹。白茫茫的雨水里不时闪过惊恐万状的花喜鹊、嘶哑鸣叫的蝉和展翅斜飞的蜻蜓;地上也陆续跑过狂吠不休的花尾巴狗、咩咩不止的群羊和大呼小叫的男男女女。小妹很兴奋,惊奇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幕,全然忘记了头顶上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披着蓑衣的爹来了,领走了依然沉浸在暴风雨中的小妹。那天,娘问小妹:“这么大的雨,害怕不?”“有哥在,我啥都不怕!”小妹调皮得很。
我上四年级时,小妹上学了。绿褂儿,红裤儿,花格子布书包,蹦着,跳着,跟屁虫般成天跟着我。记不清多少次在雨雪霏霏的早晨,我打着那把油纸伞领着她去上学,也记不起有多少回在风雨交加的傍晚我打着那把油纸伞带她回家。每每看到我湿了大半身回家,娘总是对小妹说:有个哥哥,俺妮儿幸福着哩!
该到镇上读初中了,娘跟小妹给我整理行李。小妹说:“哥,带上咱家那油纸伞吧,刮风下雨好有个遮拦——我上学,家里有的是塑料布、尼龙袋。”我最终没有带走那把油纸伞,因为我多么希望,那把油纸伞能在狂风暴雨时替我好好地为小妹遮风挡雨呀!
以后的日子,我在镇上读初中,小妹在村里读小学;我在县城读高中,小妹在镇上读初中;各人忙于各人的学业,似乎淡忘了东墙上那把油纸伞。
高考前回家,爹问我:“上大学得用不少钱吧!”我说,嗯。我忽然发现爹的脸比外面的天还阴。娘说:“拿上那把油纸伞迎迎你妹吧,她到学校拿她的东西去了——看着咱家供不起俩学生,不想参加中考了。”
什么?小妹不想上了,为了我!满脑子乱哄哄的,拿了油纸伞快速离开了家。
出家门时,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敲打着油纸伞,让我不得快速前进,我索性收起伞,在雨幕里拼命奔跑起来。
村头,小妹正背着她的行李在柳树下避雨。雨滴透过柳叶的间隙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背后的书包。我跑上前去,打开油纸伞,罩在小妹雨丝如麻的上空。
“哥,你回来了!”
“小妹,你不能辍学,不能,不能呀!”
“哥,爹娘身体不好,挣不了多少钱了——我下学,喂猪养鸡能挣钱,织地毯能挣钱,扣十字绣能挣钱……哥,你好好上,小妹长大了,有能力供你上学!”
“小妹,要不,哥也不考了!不上什么大学了!”我放声大哭。
“哥,说什么,我和爹娘,咱这个家,今后还靠着你呢!”小妹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雨幕里,我和小妹在那把油纸伞下哭了很久很久。就这样,我上了大学,而小妹在家务农。
20岁那年,媒人上门为小妹提亲。男方家在邻村,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经济条件虽不怎么好,人倒是厚道本分。爹娘征求小妹的意见,小妹说,人好就成,别的我不在乎。
23岁上,小妹出嫁了。出嫁那天,天阴沉沉的,爹娘的眼里满是泪水,不只是留恋,更多的是对女儿的愧疚。迎亲的车队来了,天上飘起了零星细雨。在欢快的唢呐声中,小妹哭着上了婚车。
爹流着泪递过来那把油纸伞,说:“送送你妹吧,她对咱这个家付出得太多了!”
打着那把油纸伞,我流泪将小妹的婚车送到村头。在那棵大柳树下,我心里不停念叨着:小妹,在油纸伞下天真烂漫的小妹,在田野间辛勤劳作供我上学的小妹,你从此再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真怀念当年一把油纸伞就能给小妹安全与快乐的日子。那发黄的油纸伞哟,你给了我多少片刻的尊严和美好的回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