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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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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版:大运河
2024年10月15日

三孟走笔

   本文字数:5092

孙继泉

孟庙的树

远远地,一片浓重的黛色镶在楼群中,像汪在大地上的苔壁深厚的潭,那就是孟庙了。

未见飞檐画栋的建筑群,你先看到的是孟庙里的树。得以一圈红墙的庇护,孟庙的树生长得恣意盎然,而且,出现了许多罕见的生物奇观。

“藤系银杏”是孟庙中的一景。一棵高大粗硕身披鳞甲像披挂着铠甲的壮士的银杏,周身攀满了柔韧绵长的紫藤,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不相上下。四五月间,紫藤结出一串串花穗,使银杏像个“菊花插得满头归”的佳人,而秋冬季节,繁叶落尽,银杏看上去又像一个带着枷锁的无奈的囚徒。焚帛池内,一株老槐枯朽得只剩下一绺带状的树皮,缓慢地向枝头输送着养分,高处裂透出一个锅盖大小的树洞。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个孟子后裔在祭祀完先祖后,昂头望天,惊喜地从这个树洞中望见了西沉的橘红色的月亮。从此,孟庙中又添一景——“洞槐望月”。

寝殿前长有两棵古老的桧树,其中一棵的树洞里垂挂出两丛旺盛的枸杞,这便是孟庙中著名的“桧寓枸杞”了。每年秋末,枸杞结出红彤彤的果实,摘几粒放入杯中,可品咂出枸杞的甘美和桧树的陈香。

另一处奇景在孟庙东墙外,叫“古柏抱槐”。一株经年古柏苍老得树身只剩下一个外圈儿,恰巧在这个“圈”内茁壮地生长着一棵槐树,柏和槐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像一对紧紧拥抱长久不分的恋人。柏和槐共生共荣,又各自葳蕤,谁知道这柏中可有槐,槐中可有柏。

孟庙里最多的就是松桧和侧柏。这些柏和桧遍植孟庙的各个角落,给孟庙带来一派森然气象。这些老树有的枝柯干朽,只有顶梢一片苍绿,像擎着一面旗。有的枝叶繁茂,而树顶却枯干了,像舞着一杆戈。再看树身,周身的裂纹呈螺旋状盘绕而上,可是它猛然用力留下的创伤?

我去孟庙是一场大雪后的上午,众多花喜鹊、灰喜鹊在树上盘旋、鸣叫,地上落满柏子。潮湿的草皮上钻出几朵黑褐色的野蘑菇。阳光透过树隙照射过来,给弥满寒气的孟庙注入几分温暖。游人很少。在庙中做了多年导游的张慧女士告诉我:孟庙中各种树木共430余株。这些树的树龄大都在八九百年以上,年岁远远大于孟庙内的所有建筑物。因为孟庙据有史可查的记载,已修葺了38次之多,而这些树却多为宋元时期栽植。有的系建庙时栽植,还有的早于建庙时间。她还告诉我:“孟庙中的另一大景观就是这些树上居住着三四千只灰鹭。这些鹭在这儿不知生活多少年了。它专吃活物,以微山湖中的鱼虾为食。成鹭每日往返庙与湖之间,衔鱼叼虾,哺育幼雏,繁衍生息。夏日,游客会不时在柏树下发现一些从树上掉下来的鱼虾,那是灰鹭在饲喂幼鹭时不慎落下的。当地有一位摄影家曾专门拍摄过灰鹭的专题照片,还在国外办过影展。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现在灰鹭都到南方越冬去了。”

在这片树林的中央,端坐着孟子。孟子彩塑安放在亚圣殿内,神态轩昂,双目如炬。平缓有力的话语仿佛从飘动的髭须间吐出: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民事不可缓也。”“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这时,我觉得这片古树是专为穿过时空隧道走来的孟子准备的。最好让孟子在一片绿荫下讲出他的话语。最好在湿润的土地上播下优良的种子。 两千年前的齐国、宋国、滕国、魏国都是一片干旱贫瘠的土壤。孟子在他年富力强之时,率弟子在上述国家之间进行了20多年的游说活动,力图实现“仁政”治国的政治抱负。然而,饱满的种子在皴裂的土地上滚动,始终没有扎根萌芽。65岁时,孟子退居邹国,教学、著述,终其一生。

包裹着坚硬外壳的种子还是等来了细雨和风,它最终找到了人心这片温厚的佳壤,汩汩血脉滋润着它,使它慢慢破壳,慢慢生长。其实孟子就是一棵不老的树,这棵树历经两千三百年风雨,枝叶繁茂,蓊蓊郁郁,独木成林,荫庇天下。

孟府的花

朋友说,孟府的流苏开花了,你快去看吧。

流苏这种树,在邹城只有两棵,生长在孟府赐书楼前。树是大树,每年四五月,它的花浓密、繁盛,为孟府一景。

进了孟府,就能看到流苏醒目的花冠了,它通体洁白,像一片云、一团雾或一股轻烟,在那里凝住不动,让人顿生遐想。既使走到树下,也看不出独立的花朵,更辨不清一片片花瓣。朋友找来梯子,竖在就近的一面墙上,以便让我能够近距离地观看和拍照。但我攀上梯子,看到的依然是一片迷蒙。我们在树下捡了一个早谢的花朵,发现它的形状呈伞形,酷似破碎的雪花,难怪人们把流苏称作“四月雪”。这个时候,荼蘼也开花了。孟府里有四棵荼蘼,两棵白的,两棵黄的。最大的一棵在世恩堂前,开白花。荼蘼又叫“十里香”。有资料说,这棵荼蘼开花的时候,“半座城市都弥漫着浓浓的花香。”现在看,这是不可能的了。但是,若说进了孟府便能嗅到荼蘼的花香,是毫不夸张的。

宋代的王淇有诗曰“开到荼蘼花事了”。我是一直不赞同的。实际上,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在开放,怎么能“了”呢?不出孟府我们就可以验证一下,因为孟府就是一座大花园,春夏秋冬都飘荡着花香。春天有连翘、杏、桃、紫叶李、木瓜、海棠、樱花、牡丹、芍药、丁香、紫荆、紫藤、玉兰、五角枫、地黄、苦菜、蒲公英、猫眼草;夏天有蔷薇、木槿、月季、紫薇、槐、石榴、睡莲、海桐、水竹、石竹、石兰、榕树、棕榈、栾树、女贞;秋天有枸杞、茑萝、美人蕉、菊、桂花、荆棵、牵牛花、绞股蓝、灯笼草、毋忘我;冬天有梅花……

还得说一说孟府的石榴。石榴通常是开红花的,“榴花似火”,然而孟府世恩堂前有两棵冰糖石榴,开白花,结的石榴甜脆甘冽,食之余香满口,是孟府一绝。

孟府其实是有后花园的。据记载,那里“名花异草、奇石怪岩、山水亭榭、曲桥花厅俱在”,“四时花木扶疏,花艳果硕,莺啼燕呢”,的确是个散心赏花的好去处。可惜它已荡然无存。而今,仅散植在各进院落的零星花木也足以让人们惊叹称奇了。

孟府是孟子嫡系后裔居住的府第,建于北宋末期。前后共有七进院落,大堂是孟府的主体建筑,这儿是孟家开读诏旨,接待政府官员,申饬族规家法以及节日、寿辰举行重要仪式的地方。堂前檐下悬挂着清雍正皇帝手书“七篇贻矩”。“七篇”指《孟子》包含《梁惠王》、《公孙丑》、《滕文公》、《离娄》、《万章》、《告子》、《尽心》七篇,贻是“赠给”,“矩”指规矩。这四个字是皇上告诫孟家后代的。然而,千百年来,以孔孟思想为主体的儒家文化慢慢浸染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以至成为国学,这四个字又何尝不是告诫中国人的呢?

这是人的事情。孟府的花儿可不管这些。它们什么也不知道。它们只管接受阳光、清风和雨露,自顾自地生枝、长叶、绽蕾、开放。

大堂后面是内宅院,正厅名曰“世恩堂”,是孟家嫡系后裔居住的地方。最后一个在这儿居住的是孟子第七十四代孙孟繁骥。1945年,孟繁骥迁居南京,1949年去了台湾。从此,再也没有人在这儿真实地生活过。今天,在“世恩堂”,我们可以看到孟繁骥与妻子王淑芳的照片,孟繁骥儒雅,王淑芳文静,想来他们在这儿生活得很优裕,心情也比较安定平和。

自明景泰二年,孟子第五十六代孙孟希文被加封为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至民国二十四年,“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的封号在孟家沿袭了18代,近500年。虽然孟家嫡裔一直享受正七品待遇,然而他们的主要职责是看护维修林庙,祭祀先祖,弘扬儒家文化,“公务”不是太繁忙,也无须卷入官场的争斗而伤心劳神,所以心里是清净的,生活是悠闲和从容的。所以他们才有闲暇有心情侍弄满院花木,培育四时果蔬。孟府的树和花多为上百年或数百年高龄,它们不是一天栽植的,它们是历经数代人的心血精心培植养护的。可以说,在哪儿栽一棵树,栽什么树,都有主人明确的用意,都体现着主人的旨趣和意念。每一棵树和花都陪伴主人走过漫长的时光,都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如果孟繁骥老先生在世,或许能向我们讲述一些发生在这些花木之间的精彩典故,不过,孟老先生已经作古。只有这些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紫的花朵兀自开合,叙说着我们无法听到的语言,倾吐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每当看到这些花,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孟府那众多的花木及斑驳的人事,体味他们如花的热烈和沉静,眩目与冷寂,遥想他们欢笑背后埋藏的辛酸,热闹背后潜隐的苍凉。

暮色中的孟子林

林子里静静的,是那种暮春午后特有的宁谧和安详。而且,在春日暖阳的烘烤下,林子里升腾着一股浓郁的柏香。林是孟子林,它铺展在四基山下。此刻,我们已经在这片山林墓地上徘徊了许久,在这丛茂密的古柏下思索了许久。

林子里的路四通八达,却没有一条上山的路,我们选了一个平缓些的山坡,决定从那儿攀到山顶。松动的石片不时被我们踏翻,落在地上的树枝被我们踩断,发出啪啪的响声。一只只黄绿相间的蜥蜴惊惊慌慌地爬过一块巨石,钻入狭窄的石缝,几只褐色的蚂蚱从我们脚下迅疾地窜走了。藏在树冠里的斑鸠、花喜鹊、灰喜鹊也被我们惊飞,还有一只山鸡,从一片草丛里跃起,扑扑嗒嗒飞过密密的树丛,落到不远处的山凹里。

我们是专程前来拜谒孟子的。世代看护孟子林,如今为孟林管理所副所长的马登科陪着我们。他手中提着一串钥匙,钥匙碰撞着,叮叮当当。他走在前面,熟练地用钥匙打开享殿两扇木质的大门,门被推开,吱吱呀呀。享殿正中绘有孟子像,存有几通从林里迁过来的石碑,再也没有别的了。我们走出享殿,马登科又把门合上,啪地锁闭了。享殿后面就是孟子墓。这是一个状如小山的大土丘,墓地四周用一圈石墙兜住,墓顶上植满柏树,树下长满了茅草,几株苦菜开着黄色的或白色的花朵,还有一丛地黄,对生紫色的花苞像一只只小喇叭。

“孟子墓很晚才被查证。”马登科向我们介绍说:“孟子逝于公元前289年,后历经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和隋唐时期,没人知道孟子葬于何处。1300年后的北宋时期,孔子第四十五代孙孔道辅出任兖州府,他发誓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寻到孟子墓。他派人深入调查,多方了解,并查阅了大量的史料,最后在四基山之阳找到了孟子墓。于是组织当地工匠铲除荆莽,砌石垒土,兴建堂宇,定期祭祀。”所以,孟子墓不同于皇陵、王陵和贵族陵墓,这儿没有那些珍贵的陪葬物品和出土文物,没有任何色彩眩目的图片资料,有的只是一抔黄土,几缕清风。这个时候,我们忽然动念攀登四基山,我们想站在山顶看一看孟子林,看一看孟子墓。

山不高,一会儿就到达了山顶。几只山羊在石缝里寻找着青草,几只雀鹰在空中飞翔,搜寻着猎物。

从山顶上回望孟子林,林子像一方深绿色的毯子平铺在山坡上,看不到孟子墓,也看不到孟林中的唯一建筑享殿,它们全都隐进了这片黛绿中。

“孟子为何葬于这片山坡?”有人提问,不知道他在问谁。我们没有查考资料,如果有资料记载,那大概也是后人的猜测。我的理解是,选择山坡,能够正面与太阳相对,在北半球,只有带坡度的地面才能在一天中的某一个时刻与金色的阳光呈直角,才能得到太阳完完全全的照耀。只是,我的这个“猜测”没有说出口。

下山的路上,我仔细揣摩自己的“猜测”,越发觉得有了几分道理。孟子学成之后,率弟子周游列国,推行自己仁政治国的政治抱负,然而,他乘兴而去,却失望而归。孤独的孟子只有与日月相对,与上苍交流。他说些什么呢?他说: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瞻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这些话,孟子在两千年前就说了。

他说给谁听呢?当时他是说给人听的。听这些话的是:齐威王、邹穆公、鲁平公、滕文公、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这些人不能说不聪明,然而,这些人间君王却听不进这些话语。那么,他们的覆亡就是早晚的事,是注定的事。

其实,这样的珠玑之言是结在大树顶梢的一串串饱满的果实,是阳光雨露孕育的甘美浆果,由于它挂得高,人们看不到它;由于它隐得深,飞鸟也找不着它。它就只有完好无损地交给太阳,交给苍天了。说完这些话,孟子一无挂碍地走了,因为他真正做到了“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来到山脚,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阳光照着这片浓密的林子,似给每一株古柏都镶上了一层金箔,看去有说不出的和煦,说不出的温暖。几杆树影横在孟子墓上,如太阳的手指。树在风中晃动,影子在墓上游移,像一个白发老人将手按在爱子的头顶反复摩挲,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本文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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